果不其然。
三日后,秦少琅回镇,一进门就被刘小石拉住:“张簿头来找你。”
“说了啥?”
“说你这次是‘擅出私盐’,虽然走的是官验批次的老章,但没有京引文书。”
“林家去告我了?”
“还带了盐行的两名督货使,说要封你的仓。”
秦少琅坐下,倒了杯凉茶,一口闷了。
“我猜到了。”
“那你还让他们出去卖?”
“因为现在回不了头了。”
“那咱怎么办?”
“反诉。”
“告他们?”
“不,告‘镇署巡盐漏查’,指名让张簿头自己来审。”
“你疯了吧?他不是咱的人吗?”
“正因为是咱的人,他才得敢扛这口锅。”
当天夜里,秦少琅写了封信,署名不是自己,而是“沧澜七户联名”。
信中列出三条:
一、前批官验旧盐为何未清查清封,仍被林家转出。
二、瓷缸走私为何无人问责,顺昌旧账至今未清。
三、秦少琅虽无文书,但有封印与货流双证,为何反受处置?
落款一排名,后面还附上镇上十七户渔家、盐贩的私章。
信一到,张簿头直接翻桌子了。
“好你个秦少琅,拉我下水!”
可骂归骂,他还是亲自压下了盐行的封仓令,转手把林家那批货账翻了出来。
而另一边,苏瑾如也收到了信。
她看完,缓缓折起纸张,低声说了句:
“你终于肯跟朝堂碰一回了。”
“那我,也该帮你走进下一道门了。”
秦少琅这两天没闲着,白天盯船修补,晚上回去翻账本,顺手还把那本《盐货交割册》抄了三遍,藏了一份在东码头仓里。
“以后这些账,得分几路走。”他说,“京里的查,林家的盯,咱还得自己留个底。”
刘小石听得一头雾水,只能点头。
第三日一早,镇口来了辆马车,车上下来一个穿青衫的儒生,手上拿着一封义学递条。
“请问沧澜秦公子可在?”
“我就是。”
“奉赵孟文夫子口信,邀公子于午后入义学旁听半旬,若合规矩,秋考后可正式入堂。”
“旁听?”
“是,因尚无举荐文牒,故只能先随堂,不记名。”
秦少琅收下递条,笑着摇头。
“这老赵,倒是把路给我铺得光明正大。”
“你真要去读书?”刘小石惊了,“咱这都打到林家头上了,还搁这去上学?”
“越是动得凶,越得把身份摆在台面上。”
“可你不是说……不走科举?”
“不是走科举,是走人脉。”
义学在镇中心,一进门就是青砖铺地,两边是高檐屋舍,中轴是讲堂,后堂还有藏书楼。
和镇上那种柴火味的私塾不一样,这里是“公学”——由地方官府出资,专教士子,也收寒门生,算是半官方的选拔通道。
秦少琅换了一身净衣,穿着略旧但干净的蓝布长衫,挎着书袋走进去。
他走得不快,也不卑不亢,只是扫了一眼堂内座次。
前几排坐的是镇上几个姓氏子弟,有的是米商之子,有的是小吏家出身。
他们一看见这个“卖粥的”也进了义学,不由得低声嘀咕:
“真能来啊?”
“据说这人打过林家,砸过盐铺,还在集市上当街兑盐兑银。”
“那是条疯狗,咱们离远点……”
讲课的是赵夫子,穿着麻布长衫,年纪不大,讲课却极有条理。
他说到“地利人和”时,突然问了句:
“你们可知,何谓‘利在民间’?”
众人面面相觑,有人答“赋税平均”,有人说“粮盐不贵”,却都不对要点。
赵夫子看了秦少琅一眼:“秦公子,依你所见呢?”
秦少琅不急,起身答道:
“地利者,物之所出;民利者,取之有度。”
“若有盐出百里,而价如城内者,谓之利在一地。”
“若有人掌货而不囤、不哄、不骗,谓之利归其主。”
“民得其用,是为民利。”
赵夫子一顿,点头:“好。”
“你若真识这理,便知何以‘盐者,不独官有’,亦知‘市者,不独豪掌’。”
说完便继续讲课,不再提他。
秦少琅坐回席上,脸色平淡,但身后几个小吏子弟却皱起了眉。
“他是想蹭义学出身,混进县学吧?”
“这种人哪能和咱们一起进学?”
“听说他跟赵夫子关系不浅,还有苏家的人帮衬……”
午后散堂,秦少琅刚出门,就有人迎了上来。
“秦公子。”
是苏瑾如,今日换了男装束腰,骑在马上格外利落。
“听说你要来入学,我家祖父很高兴。”
“我不是为了读书来的。”
“你是为了那张荐牒?”
“我想要的是话语权。”
苏瑾如沉默了片刻。
“你知道义学下一步是什么吗?”
“县学。”
“错,是贡道。”
“你若想进京,不走贡道,便是商路;而若想从京里拿东西回来,不是银子能换的,是身份。”
“义学这步,走得对。”
她说完,取出一封信。
“我回京前,祖父托我带给你的。信里有你接下来该做的事。”
“我不欠情。”
“所以这不是人情,是交易。”
“你愿不愿意跟苏家站在一边,从此不只是卖盐的,而是掌舵的?”
信上,只有短短几行字:
“东港盐契可用,漕船之路将开。”
“若能整顿白龙镇三行之乱,年后荐入京郡义堂,可名入贡选之路。”
“限冬至前,清账,平价,归册。”
落款:苏州都统,苏元诚。
苏元诚那封信,说得不多,但每个字都沉得像秤砣。
整顿三行,清账、平价、归册——这是白龙镇几十年都没敢碰的烂摊子。
顺昌、齐商、义成,这三家,一个垄断入货,一个掌握转运,一个专做账册“洗白”,镇上所有的盐、瓷、杂货、米粮、海产,全都绕不开他们。
想整顿三行,就等于要扒人皮。
“他是让我砸场子。”秦少琅把信叠好,火漆封住,“但只要砸得对,砸得稳,下一道门就开了。”
“那你先砸谁?”
“账房。”
顺昌账房,老的早就跑路了,留下来的都是看场的、抄单的、记账的小头目。